凌晨四点半，窗帘缝里透进的光刚够照见床头柜上的药盒。我摸黑坐起来，腰眼像塞了块冰，疼得直抽气。隔壁房间传来窸窣声，是母亲又醒了。

“水……” 她的声音含混，带着老年痴呆特有的执拗。我端着水杯过去时，她正对着墙上的旧挂历发呆，手指点着二十年前的日期：“你爸该回来了。”

“妈，喝口水。” 我把杯沿凑到她嘴边，她突然抬手打掉，杯子在地上摔成了三瓣。我蹲下去捡碎片，指尖被划了道口子，血珠滴在地板上，像颗没擦净的污渍。这样的事，这个月已经是第五回。

六点十分，我把热好的粥端上桌，母亲正坐在椅子上打盹，头一点一点的。我轻轻拍她的肩，她猛地惊醒，眼里满是茫然：“你是谁？”

“我是老三啊。” 我把勺子塞进她手里，“吃粥，今天放了南瓜。” 她哦了一声，一勺粥刚送到嘴边，又忘了该怎么咽，顺着嘴角往下淌。我拿纸巾擦她的下巴，她突然笑了，像个孩子：“甜。”

七点必须出门，工厂的考勤机不等人。锁门时回头看，母亲正趴在窗边，脸贴着玻璃，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。我心里揪了一下，快步下楼，自行车链条的锈迹蹭在裤腿上，像块洗不掉的疤。

车间里的噪音震得耳膜发疼，我握着扳手的手有点抖。组长过来拍我肩膀：“老陈，昨晚没睡好？” 我扯出个笑，没说夜里母亲起了三次夜，没说凌晨三点才把她哄睡着，更没说枕头边的账本上，养老院的费用划了三个红圈 —— 那数字，抵我三个月的工资。

中午啃馒头时，手机响了，是社区的电话，说母亲在家门口徘徊，找不到钥匙。我请了半小时假往家赶，远远看见她站在单元楼门口，手里攥着片枯树叶，见了我就喊：“你爸让我等他。”

把她安顿好赶回工厂，扣了五十块全勤奖。傍晚领工资时，我数了三遍，除去母亲的药费、水电煤气，剩下的刚够买这周的菜。路过菜市场，看见新鲜的草莓，母亲年轻时最爱吃，我摸了摸口袋，最终还是买了把青菜。

晚饭时母亲吃得格外香，把一碗粥都喝了。我收拾碗筷时，她突然从背后抱住我，力气大得像要把我勒断：“别送我走……” 我的背僵住了，后颈沾着她的眼泪，热得烫人。

夜里躺在床上，天花板在黑暗里晃。左边的腰还在疼，右边的肩膀因为常年给母亲翻身，早就抬不起来。手机屏幕亮着，是女儿发来的微信：“爸，下周我休班，回去帮你。” 我回了个 “好”，却知道她在超市上班，倒班比我还忙。

窗外的月光落在母亲的药盒上，白得刺眼。我摸出藏在床垫下的止痛片，干咽了两片。五十七岁的人，上有九十岁的妈要喂饭，下有没还完的房贷，中间是不敢停的班。压力这东西，像块浸了水的棉絮，堵在嗓子眼里，咽不下，吐不出，只能憋着，直到天亮，再接着给母亲热粥，接着去车间拧螺丝，接着数那些永远不够用的钱。

鸡叫头遍时，我又坐了起来。这次腰不那么疼了，大概是麻了。